保定高科产业园的大厦里,透过顶楼的窗户俯瞰,近200辆报废的黄海新能源公交车,正“趴”在保定市公交总公司第七分公司的停车场。
(资料图)
2015年,同样在这里,保定公交完成了“气改电”。保定公交公司在官网里写道,大平板拖车经过近30小时的日夜兼程,从千里之外的辽宁丹东,把黄海客车厂生产的公交车运抵保定。“实现市区公交全部使用纯电动公交车的壮举!”
6年后,其中两辆公交车发生自燃事故。这批共591辆黄海新能源公交车,因“电池故障”全部报废停运。
直到今年7月,“保定公交停运”成为舆论中心。不少人将停运归咎于这场电池风波。
但事实上,保定公交的停运情况持续已久,近两年来全国多地的公交系统都发生过停运事件。
停运的根源,是公交企业普遍面临的经营难题:新能源补贴不再、亏损加剧、司机流失、车辆亟待更新。
“电池故障”恶化经营之困,成为压垮公交企业的“最后一根稻草”。
“全停了”
7月23日,保定市市一医院公交车站,站牌上唯一一条公交线路,被贴上了“临时停运”的红色贴纸,贴纸上端已经卷边、泛黄。
20岁的公交迷刘星从小在保定长大。和往常一样,他会在“掌上公交”查好下一班公交的时间,再从咖啡馆慢慢晃到车站。他早已习惯部分公交的发车间隔在30到40分钟,有老人在站台半个多小时等不到车,只能喊他帮忙查查手机。
“停运已经很长时间。”刘星说道:“随处可见红色贴纸,很久之后才看到了临时停运通知。”
通知里提到了23条线路的暂停。刘星所在的公交迷圈子曾做过一项统计,2019年保定公交公司承运了80多条公交线路,截至2023年2月,已有30多条线路停运或撤销。其中4条线路在今年7月恢复运营。
刘星看到,直至今年6月底,有人在网络上咨询:“保定停运的公交线路是否还有望恢复?”不久后,“保定公交停运”成了热点话题。
保定公交公司回复称,公司经营资金异常紧张,首批购置的591辆纯电动公交车动力电池已超出质保期限,存在安全隐患退出营运,影响了公交运力。
“全停了。”保定公交公司司机李烽清楚记得,2021年5月,13路和20路两辆新能源公交车由于电池故障,先后在街上自燃。该批次591辆黄海新能源公交车全部报废。公司不得不拉回了原本已经淘汰的宇通混合动力公交车补救,但数量无法弥补缺口,因此一些公交线路停运,另一些公交线路发车间隔变长。
李烽表示,随后在2022年4月,因为疫情防控,保定全市公交停摆。复工复产后,公交线路本应逐步恢复,但很多线路仍然停滞。
“都快两年了。”他嘀咕。
不只在河北保定,从2022年开始,“公交停运”先后在广东博罗、河南郸城、湖南耒阳、辽宁葫芦岛等地出现。
仅在今年上半年,河南商丘、黑龙江漠河、陕西榆林接连发布暂停公交运营的公告。
这些地区的公交车未发生电池故障,但公告中无不提到公司经营紧张。
对此,同济大学交通运输工程学院教授滕靖表示,就公交企业本身而言,无论国营还是民营,都普遍面临经营状况恶化的问题。停运是无奈之举。
“一直指望着补贴”
“整个保定最少有20家民营公交公司。”民营公交企业主夏宇说,2000年前后,全国公交行业进行市场化改革,民营公交公司应运而生。
当时,夏宇在北京房山的矿田工作。随着矿井关停,他回到了家乡,一个保定小县城。
他留意到县城的公交车不多,“搞公交”也不费劲,晚上不用加班。2005年,他和两个朋友在村里盘下了一家公交公司,买了30辆二手的燃油车,花了不到100万元。
滕靖解释,公交具有社会公益性质,票价往往低于成本。因此,企业在一定程度上依靠政府补贴生存。
夏宇记得,燃油车时代,每辆小型公交车一年能拿到约2万元燃油补贴。
10年后,一阵新能源之风在全国吹起,各地公交走上“油改电”之路。财政部印发通知,为企业购置电动公交提供补助。
夏宇打听到的补贴政策颇为“诱人”:一辆8米长的新能源公交车80多万元,国家和地方财政各补贴40万元。买车时,这笔钱一半直接流向车企,另一半留给公交企业,由企业自行交付车企。
“基本不用花钱,相当于送车。”让夏宇心动的,还有额外的运营补助。企业新能源公交车数量达到一定比例,每辆8米长的新能源公交车一年跑够3万公里就有6万元补贴。补贴一年一发,只需要企业提交审计报表和营运地图进行核查。
当时,夏宇坚信这是永久性的钱。“一直指望着补贴,不管怎么样都有人管着。”
2016年12月,夏宇从河北长安汽车公司,一口气“接”回了40辆8米长的新能源公交车。他记忆犹新,绿色的大车整整齐齐,排成数列停在公司大院里,别提有多气派。
“我这还算少的呢,好多(公司)一买100多辆。”夏宇说。
100公里外的保定市涞源县,公交公司经理赵启从2015年起陆续购置新能源公交车,从最初的35辆“攒”到了178辆。
赵启总觉得这是笔大数目,有些不太放心。2019年,他特意去交通运输部门咨询了新能源补贴的事。对方表示购车补贴还会延续一到两年。“那我想着运营补贴也不会没戏。”
1年后,赵启并未如期拿到当年的运营补贴。他给交通运输部门打了电话,对方说正在和财政部门沟通,下拨这笔资金。他决定等等。2021年,这笔补贴还是没有,当赵启再次向交通运输部门询问,对方表现得很为难。“我们协调过好几次了,想推的补贴还是推不了,要不再等等吧?”
赵启等到了另一个消息。
2022年6月7日,财政部在《关于〈延续新能源公交车运营补助政策建议〉的答复》中表示,“新能源公交车运营补助的既定政策目标已经实现。”“城市公交属于地方事权,宜由地方承担相关支出责任。”
这意味着,公交企业的国家补贴已经结束,这笔钱此前占据了赵启公司全年营收的60%。
赵启和夏宇找过县里商量补贴的事。
“本来补贴就涉及多个部门。”夏宇收到最多的回复是“我们帮你争取”。“县城就这么小,我和政府部门的人都一块儿长大。他们知道我的困难,但就是说县城财政吃紧。”
赵启和县领导谈补贴时,对方坦言财政支出有先后顺序,先是教育、医疗,然后是城建、环卫,公交可能得排后。
保定市区报废的591辆新能源公交车,是由保定公交公司通过旧车充抵和国家补贴结合的方式,在2015年购置的。保定市公交公司工作人员曾在采访时表示,我们的确是想靠市里的财政支持,但是补贴迟迟没到位。
“能坐满一半就不错了”
2017年,李烽考入保定公交公司,负责市区客流量最大的线路之一。
这条线途经保定8所学校。李烽一停车,学生一群接一群挨着上来。一些人贴在驾驶室的玻璃上,一些人侧着身子卡在车门处,挡得李烽看不清后视镜。
李烽回忆。此后,他跑过几条市区的重要线路,但再没见过“人挤人”的景象。
夏宇看到,2017年前后,县城里的私家车、共享电动车如雨后春笋,公交不再是一些人的出行选择,客流量逐年下降。直到2019年底疫情暴发,公交客流陷入低谷。
去年,夏宇本期待着客流回升,但“一天没一次爆满的,能坐满一半就不错了”。
2023年5月29日,交通运输部发布数据,一季度,全国公共汽电车完成客运量89.2亿人次,比2019年同期下降48.03%。
但赵启算了算,运营成本却在日益增加——
2011年公司使用燃油车时,每升汽油不到4元,每个司机每月的工资是800多元,每辆公交车每天扣除各项支出,能赚150元到200元。
购置新能源车后,燃料成本变低,但维护成本变高,仅充电桩和变压器就要投资几百万元。“人力成本也在飙升。”赵启叹息,2018年后,公司基本不再盈利,靠补贴平衡收支。
如今,“好一点的线路,每天收入也就100多元。一些冷门线路一天跑下来,收入都够不上几十元的电费。”赵启说道。多数线路的收入和车辆折旧、人员工资、电费、维修费等等一抵,“几乎每天都在赔钱。”
面对补贴消失、亏损加剧,赵启和夏宇也曾寻找出路。
赵启从2020年起,就在涞源县四处从事副业:建筑、货运、倒买倒卖。“什么生意合适就来一瓢,全为了给这公交公司输点血。”
夏宇拉了些广告,又和学校、企业合作了班车,但依旧够不上开支,他的合伙人早已退出。“2016年后,我所有钱全砸在(公交)里头了。”
2022年11月,保定公交公司曾坦言,由于客运收入断崖式下降,成本居高不下,经营资金几度断档,只能采取融资、拖欠费用等方式勉强维持。保定公交在网站上公布的财务状况显示,2022年上半年该公司亏损6600多万元。
“大家都懒得投诉了”
7月26日晚,8点半,李烽刚结束工作,搭乘同事的末班公交回家。
他靠在椅背上,喘了一会儿气。从早上6点半起,他今天一共跑了6趟公交。除去1个多小时的午休,每趟之间的休息时间只有15分钟。
李烽说,趟数决定收入。司机的班次分为全天班,6趟,和半天班,4趟。
“别提工作了,上火。”李烽愤愤不平,刚做司机那会儿,他就是看中公交公司是个国企,每个月只上8个全天班,最少能有6000元收入。
去年以来,李烽每个月的工资就没超过4000元。今年很多同事每天都上全天班,一个月最多也就拿5000元。
“5月的工资拖着6月发,6月的工资拖了半个月,两个月的工资到手隔了5天。”他补充,公积金还欠了7个月。
李烽一家住在保定市区,条件还算不错。他留意,一些同事要用公积金贷款买房,着实犯难;另一些同事上完半天班后,就去开出租、送外卖、跑代驾,兼职不断。
“熬不住的就辞职了。”李烽说,2019年时公司有2000个司机,现在剩下了几百个。
他拿自己的线路举例,现在由8个司机负责10辆车,发车间隔是12分钟。他还记得,2019年时,光这条线就有18辆车、不到20个司机,发车间隔是现在的一半长。“我还在等红灯呢,后面的车就贴上来了。”
去年年底,夏宇把4条线路缩减成了2条,把发车间隔拉长了一倍。
他感到无奈,多数情况下空车也得跑,发车间隔一长就有乘客投诉,投诉一多坐车的人又少了,不就是个“恶性循环”。“不过现在大家都懒得投诉了,默认就这么久。”
“司机流失是线路停运的重要原因。”赵启说道。公司2017年时司机最多,有130个。现在司机是80个。因此有50多辆车没有人跑。
今年起,赵启把司机每月工资砍了1000多元。
“他们很多人跟了我十多年,有时觉得挺亏欠的。”赵启回忆,他的父亲曾是涞源县的公交司机。
上世纪90年代时,十几岁的赵启便跟着父亲跑公交。当时一个工人的月工资是300元,赵启家每天的运营收入,相当于一个工人一个月的生计。
“那时候,公交司机是很体面的职业。”赵启叹息。
“只是个开始”
7月24日下午,二十几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只有夏宇一人,他正算一笔账。
如今公司的新能源公交车,都出现了电池衰减问题。原先每辆车充满电,每天能跑100多公里,现在这些车跑完80公里都得充电。部分车的电池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质量问题。
“电池不行了,基本上这车也就报废了。”夏宇说,买电池要近20万元,不如直接购买新车。现在一辆新能源公交车最少也要50万元,买燃油车又不能上牌照。
另一边,由于经营亏损,他已经抵押了房产,贷了高利贷,仍背负着500多万元的欠款。
“谁还愿意往里投钱?”夏宇听过很多同行抱怨,新能源公交车的电池需要更换,车辆亟待更新,但公司经营状况本就恶化,掏不起这笔钱。
根据2022年6月保定公交公司的报废公告,591辆发生故障的黄海新能源公交车,累计运行6年零6个月。
根据法律规定,公交车强制报废的年限应该是13年。
新能源汽车从业者张易谈到,2015年国内的新能源技术才起步,当时的纯电动公交车在技术性能指标上不太成熟。就拿电池来说,2015年生产的电池,在相同运营里程内,耗电量是现在的3倍左右。
同时他表示,纯电动公交车电池的后期维护要求较高。若车辆频繁行驶、充电或是长时间停运、闲置,都会导致电池寿命缩短。一辆电动公交车,40%左右的成本都在电池上。
“电池的质保期限是8年,马上就到了。”赵启说道,新能源公交车一旦报废,放在停车场有自燃的安全隐患,公交车也不能作为二手车转让,只能当几千块钱的废铁卖掉。
“大家同一时间买的车,出问题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保定公交停运,只是个开始。”赵启不免担忧,车辆更新问题,会在不久后集中爆发,成为压垮一些公交公司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许未来就实现了”
今年2月底,夏宇等近20位公交企业主,到河北石家庄递送反映材料:“公交企业无以为继,希望能够协调兑付当年的运营补贴,出台相关的购置补贴政策。”“恳请出台适应现在实际情况的公共交通指导性文件。”
回来后,夏宇便申请公司暂时性停业。
县里的负责人找他商量。夏宇记得对方说:“涉及民生,再想想好吗?”随即承诺“会先帮你垫上20多万元。”
夏宇犹豫了。全县城只有他一家公交公司,停了的话大家出行怎么办?但今年3月以来,他再没给司机发过工资,债台高筑。
赵启也很矛盾。他有一个四五十人的微信群,里面都是民营公交企业主。他戏谑,前几年大家都在讨论“怎么要补贴?”“怎么争取优惠政策?”现在群里每天的话题是“撒手了的话,这些车该怎么办?”
滕靖担心,在公交低迷的行业周期里,一些小的民营公交企业面临着被淘汰的命运。
但他认为,这或许也是一个“时机”:公交行业应该摆脱过度依赖补贴的思维,为“需求”服务。“人们希望公交服务更加主动、灵活。”
滕靖畅想,未来的公共交通服务模式能从均等化转向差异化。保障性的公交服务实行低票价、小车型,强调经济性;基本性的公交服务为通勤设计,注重可达性;主动性的公交服务可以“响应”不同的需求,进行灵活的车辆调配,实现盈利目的。
在他看来,未来的公共交通服务不仅是便利,更是权利:人们可以拥有出行自由、公交司机能得到合理待遇、公交企业会有较低税率。
7月底,李烽还不想离开。他习惯了没有应酬、旅游,一辆公交车是全部生活。他听说公司已经招标了330辆新的电动公交车,“马上就忙起来了。”
夏宇和赵启仍在等待。
赵启曾经有个愿望:县城的各个角落里,都有通向大城市的交通枢纽。老百姓一出家门就能坐到公交车,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十年来,他每次和县里提起,对面总笑笑,没了下文。
“也许未来就实现了。”他说。
(文中除滕靖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