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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梁惠王(下)》解读

时间:2023-08-21 00:06:30       来源:哔哩哔哩

作者:【先秦】孟子

庄暴见孟子[1],曰:“暴见于王[2],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3]!”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4]。”曰:“可得闻与?”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5]?”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6],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7],举疾首蹙而相告曰[8]:‘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9]?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10],举疾首蹙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11]。”注释:[1]庄暴(bào):齐国大臣。 [2]见于王:被王召见。于:表示被动,相当于“被”。 [3]以上两句意为,大王非常喜爱音乐,那么齐国差不多就可以治理好了!其:表推测、估计。庶几:古代习语,犹今语所谓“差不多”。 [4]由:通“犹”。好像。 [5]以上三句意为,独自享受快乐,与别人一起享受快乐,哪一种更快乐?下面“与少乐乐”一段,与此意同。乐乐(yàolè):前一乐字,指喜好;后一乐字,指快乐。一说后一乐指音乐(yuè),亦可通。 [6]今:犹“若”。 [7]管籥(yuè):古管乐器名。籥:似笛而短小。 [8]此句意为,全都愁眉苦脸地相互议论说。举:都。蹙(cù è):形容愁眉苦脸的样子。蹙:紧缩。:鼻梁。 [9]极:疲困;穷困。 [10]羽旄:鸟羽和牦牛尾,古人用作旗帜上的装饰,故可代指旗帜。 [11]以上两句意为,假如大王能和百姓一同快乐,就可以称王天下了。原边注:因宣王好乐,劝其推己及人以行仁政。推己及人,与民同乐,民亦乐其乐。点评:本章的王虽然没有明说,但应“是指齐宣王。这是由上一章和下一章所言都是齐宣王的事情而推知的”(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8页)。故本章仍为孟子在齐国时与宣王的对话。儒家重忠恕之道,主张推己及人,孟子对其做了进一步发展,并运用到君民关系上,作为游说诸侯行仁政、王道的方法。宣王好音乐,孟子便通过两个设问向其表明,“独乐”不如“与人乐”“与众乐”更快乐,一个统治者不应满足于个人的快乐,而应该与民同乐,做到与民同乐,才能得到民众的拥护,并最终称王天下。本章孟子提到“今之乐由(犹)古之乐也”,需要做点说明。孔子推崇古代雅乐,反对郑国的流行音乐,主张“放郑声”,原因是“郑声淫”(见《论语·卫灵公》);而孟子却认为流行音乐与古代雅乐差不多,与孔子的观点显然不同。出现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战国时代礼乐进一步崩坏,孟子所遇的君主又都好货、好色、好乐,所以孟子不好再固守孔子的乐教理想,而着眼于从启发君主“与民同乐”入手。“今之乐”与“古之乐”虽有差别,但在应“与民同乐”上则是一致的。朱熹《集注》中曾引范氏语,对此有精辟说明:“孟子切于救民,故因齐王之好乐开导其善心,深劝其与民同乐。而谓今乐犹古乐,其实今乐、古乐何可同也?但与民同乐之意,则无古今之异耳……盖孔子之言,为邦之正道;孟子之言,救时之急务,所以不同。”


【资料图】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1],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2]。”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3],雉兔者往焉[4],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5]?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6],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7],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注释:

[1]囿:古代畜养禽兽的园林。 [2]传:指古代文献。朱熹《集注》:“传,谓古书。” [3]刍荛(ráo):割草采薪。刍:割草。荛:柴草。亦用作动词。 [4]雉兔:用作动词,指猎取野鸡兔子。 [5]以上三句意为,文王与百姓共同享用它,百姓认为太小,不是很自然的吗?同:共。指共享。 [6]郊关:四郊之门,起拱卫防御作用。 [7]此句意为,这就好像是在国内设下了一个方圆四十里的陷阱。阱:陷阱。

原边注:

与民同之,故民以为小;不与民同之,则民以为大。

点评:

本章论推己及人,“与民同之”。孟子不反对君主可以有私人财产、物质享受,但主张君主应“与民同之”。“与民同之”是孟子民本思想的一个重要原则,对于君主的一切物质财富、精神享受,孟子都用这一原则来处理。而要做到这一点,就需“推己及人”,靠国君的道德自觉,而国君的道德自觉则需要孟子这样士人的诱导。本章以园囿为例,说明文王与民同之,故民以为小;宣王不与民同之,则民以为大。前者是与民同之的榜样,后者则是反面代表。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1],文王事昆夷[2]。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3],勾践事吴[4]。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5];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6]。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7]:‘畏天之威,于时保之[8]。’”

王曰:“大哉言矣[9]!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诗》云[10]:‘王赫斯怒[11],爰整其旅[12],以遏徂莒[13],以笃周祜[14],以对于天下[15]。’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16]:‘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17],天下曷敢有越厥志[18]?’一人衡行于天下[19],武王耻之[20]。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注释:

[1]汤:商汤,商朝的创建人。葛:葛伯,葛国的国君。葛国是商紧邻的小国,故城在今河南宁陵北十五里处。汤曾派人给葛伯送去牛羊粮食,却被葛伯杀害。 [2]文王:周文王。昆夷:也写作“混夷”,周朝初年的西戎国名。 [3]太王: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周族首领。獯鬻(xūn yù):又称猃狁(xiǎn yǔn),当时北方的少数民族。 [4]以上六句意为,只有仁者能以大国的身份感化小国,所以商汤曾爱护葛国,文王曾爱护混夷。只有智者能以小国的身份侍奉大国,所以周太王曾侍奉獯鬻,勾践曾侍奉吴国。勾践:春秋时越国国君。吴:指春秋时吴国国君夫差。勾践曾臣服吴王夫差。 [5]以上两句意为,大国感化小国,这是因为喜爱天命。事:这里有感化的意思。 [6]以上两句意为,小国服从大国,这是因为畏惧天命。事:服侍、服从之意。 [7]《诗》云:此指《诗·周颂·我将》。 [8]以上两句意为,敬畏天的威严,因此得到保佑。时:通“是”。 [9]此句意为,讲得太好了!大:善;好。 [10]《诗》云:此指《诗·大雅·皇矣》。 [11]赫斯:指帝王盛怒貌。斯:语气词。 [12]爰:语首助词。无义。 [13]遏:止。徂(cú):往;到。莒:殷末国名。 [14]笃:厚。祜:福。 [15]以上五句意为,文王勃然发怒,整顿派遣军队,狙击侵莒之敌,增加周国威福,报答天下期望。对:酬答;答谢。 [16]《书》:此乃《尚书》逸文,伪古文《尚书》放入《泰誓上》篇。 [17]惟我在:即“惟在我”。赵岐注:“四方善恶皆在己,所谓在予一人。” [18]以上七句意为,上天降生百姓,为他们设立君主,设立师长,要他们协助上天爱护百姓。天下有罪和无罪的,都由我来负责,天下谁敢有非分之想?厥:其。 [19]一人:指殷纣王。衡行:即“横行”。 [20]以上两句意为,有一个人横行霸道于天下,武王就感到耻辱。指武王起兵伐纣灭殷。

原边注:

乐天者保有天下而不侵人之国,畏天者服从大国而不丧其国,所可伐者仅残暴之国。

劝宣王好大勇,而非小勇。

点评:

本章论交往邻国之道,是王道政治的一个重要内容。孟子从儒家立场出发,提出仁、智的外交原则,认为仁者能够以大国感化小国;智者能够以小国服从大国。其中“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几句中的“天”含义较为抽象,大致而言,可以理解为主宰之天或者义理之天,即天是世间的最高主宰或者价值原则。天生育万物,无所不覆,无所不养,体现着仁爱的价值原则,所以真正的仁者不会恃强凌弱,以大欺小,而是“修文德以来之”,这是因为他自觉地尊奉天的意志或原则。爱护葛国的商汤、爱护混夷的文王即是其代表。同时,天高高在上,代表一种尊严与秩序,智者认识到这一点,便会以小侍大,敬畏天的意志或原则,侍奉獯鬻的周太王、侍奉吴国的勾践是其代表。喜好天命的仁者可以行王道,保有天下,而敬畏天命的智者只能保住国家。

宣王虽然认为孟子讲得好,但又提出勇,实际是想把逞强好勇作为对外邦交的原则。面对宣王的发问,孟子回答得好:大王不要喜欢匹夫之勇,而应喜好文王、武王之勇,也就是仁者之勇。用在对外邦交上,就是不要因个人的私欲恃强凌弱,而应为民众的利益诛伐不道。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1]。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2]。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3];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4]:‘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5]?’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6]。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7]。无非事者[8]。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9]。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10],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11]。”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12]。睊睊胥谗[13],民乃作慝[14]。方命虐民[15],饮食若流[16]。流连荒亡,为诸侯忧[17]。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18]。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19]。’

“景公悦,大戒于国,出舍于郊[20]。于是始兴发补不足[21]。召大师曰[22]:‘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23]!’盖《徵招》《角招》是也[24]。其诗曰:‘畜君何尤[25]?’畜君者,好君也[26]。”

注释:

[1]雪宫:齐宣王的离宫,为正宫之外临时居住的宫室。 [2]以上两句意为,人们得不到这种快乐,就会抱怨他们的国君。非:动词。非难;埋怨。 [3]以上两句意为,得不到就抱怨他们的国君,是不对的。非:不对;错误。 [4]齐景公:春秋时齐国君主姜杵臼,公元前547年至前490年在位。晏子:齐国著名贤臣晏婴。 [5]以上四句意为,我想去巡游转附、朝儛这两座山,然后沿着海边往南,一直到琅邪。我该怎么做才能和古代先王的巡游相比呢?转附、朝儛:均为山名。放:至。琅邪(yá):山名,在今山东青岛黄岛区,面临黄海。观:游览。 [6]以上三句意为,天子到诸侯国去叫巡狩。巡狩,就是巡视诸侯所守的疆土。 [7]以上三句意为,诸侯去朝见天子叫述职。述职就是汇报履行职守的情况。 [8]无非事者:无不和政事有关。 [9]以上两句意为,春天巡视耕作情况,补助贫困;秋天巡视收获情况,救济歉收。 [10]豫:指帝王秋天出巡。《晏子春秋·问下一》:“天子之诸侯为巡狩,诸侯之天子为述职。故春省耕而补不足者谓之游,秋省实而助不给者谓之豫。” [11]以上六句意为,我王不巡游,我哪能得养息?我王不视察,我哪能得补助?巡游又视察,为诸侯的榜样。度:法度,亦即榜样。 [12]以上三句意为,现在的巡游却不是这样,队伍一出动就要筹集粮食,使得饥饿的人没饭吃,劳累的人不得休息。粮食:用作动词。指筹集粮食。 [13]此句意为,人们侧目而视,怨声载道。睊(juàn)睊:因愤恨侧目而视的样子。胥:都。谗:毁谤。 [14]此句意为,百姓于是被迫作恶。慝(tè):恶。 [15]此句意为,这种巡游违逆天命,祸害百姓。方命:违命;抗命。方:违背;违反。 [16]饮食若流:大吃大喝如流水。 [17]以上两句意为,这种流连荒亡,使得诸侯也担忧。 [18]以上四句意为,从上游顺流玩到下游,乐而忘返,叫作流;从下游逆水玩到上游,乐而忘返,叫作连;打猎不知厌倦,叫作荒;喝酒不知满足,叫作亡。 [19]惟君所行也:现在要看大王怎么做了。 [20]以上三句意为,景公很高兴,在都城内做了充分的准备,然后搬到郊外去住。大戒:充分准备。戒:准备。舍:居住。 [21]此句意为,于是就开仓救济穷人。兴发:开仓放粮。 [22]大师:读为“太师”,古代的乐官。 [23]此句意为,给我作一首君臣同乐的乐曲!说:同“悦”。 [24]《徵(zhǐ)招》《角招》:古代乐曲名。 [25]畜(xù)君:匡正君主的过失。朱熹《集注》:“言晏子能畜止其君之欲。” [26]以上四句意为,其中有句歌词说:“匡正君主的过失有什么不对呢?”匡正君主的过失,正是爱护君主啊。

原边注:

贤者与民同乐,民亦得其乐。若不得,则怨其上不与民同乐。

子思曰:“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矣。”(郭店竹简《鲁穆公问子思》)

点评:

本章论推己及人、“与民同乐”。宣王问贤者亦可以有雪宫之乐?其所说的“乐”指个人的享乐,实际是君主的特权。而孟子则从“与民同乐”来理解“乐”,强调君主的责任和义务是与民同乐,认为“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故真正的快乐是与民同乐,是君主、百姓皆得到、实现其快乐。后北宋政治家、儒家学者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无疑受到孟子的启迪,是对孟子思想的继承和发展,是真正的“贤者之乐”。

本章后面一段举出齐景公与晏婴的故事,进一步表达了孟子反对暴政、关心民众疾苦的仁政思想。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1],毁诸?已乎?”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2],则勿毁之矣。”

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3],耕者九一,仕者世禄[4],关市讥而不征[5],泽梁无禁[6],罪人不孥[7]。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8]。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9]:‘哿矣富人[10],哀此茕独[11]!’”

王曰:“善哉言乎!”

注释:

[1]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都在此举行。赵岐注:“谓泰山下明堂,本周天子东巡狩朝诸侯之处也,齐侵地而得有之。人劝齐宣王,诸侯不用明堂,可毁坏,故疑而问于孟子当毁之乎。”按赵说,这里是指泰山明堂,是周天子东巡时所设。 [2]王政:王道之政,犹王道、仁政。 [3]岐:地名,在今陕西岐山东北。相传周太王古公亶父自豳(bīn,陕西旬邑)迁此建邑,成为周族居住之处。 [4]以上两句意为,耕田者交纳九分之一的税,出仕者世代承袭俸禄。 [5]关市讥而不征:关卡和市场只稽查不征税。讥:稽查。 [6]此句意为,不禁止在湖泊中捕捞。泽梁:在水流中用石筑成的拦水捕鱼的堰。《荀子·王制》:“山林泽梁,以时禁发而不税。”杨倞注:“石绝水为梁,所以取鱼也。” [7]孥(nú):妻子儿女。这里用作动词。不孥,即不牵连妻子儿女。 [8]以上两句意为,这四种人,是天下贫穷百姓中没有依靠的。告:诉说,引申为依靠。 [9]《诗》云:以下两句出自《诗·小雅·正月》。 [10]哿(gě):同“可”。 [11]以上两句意为,富人的生活过得去,最可怜的是孤独无依靠的人。茕(qiónɡ)独:指孤独无依靠之人。

原边注:

文王之行仁政。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12]。”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13],《诗》云[14]:‘乃积乃仓,乃裹糇粮[15],于橐于囊[16],思戢用光[17]。弓矢斯张,干戈戚扬[18],爰方启行[19]。’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20]?”

注释:

[12]以上两句意为,我有个毛病,我喜欢钱财。货:财物。 [13]公刘:周族早期首领,曾率部落从邰迁至豳,周族从此兴旺起来。 [14]《诗》云:以下七句引自《诗·大雅·公刘》。 [15]裹:包扎;缠绕。糇(hóu)粮:干粮。 [16]橐、囊:盛东西的口袋。 [17]思:语气词,无义。戢:同“辑”,和睦。用:因而。光:发扬光大。 [18]干戈戚扬:四种兵器。干:盾牌。一说刺人之兵器。戈:古代主要兵器,有突出的援,援上下皆刃,用以横击和钩杀。戚:斧一类兵器。扬:钺,大斧。 [19]以上七句意为,粮食积满仓,准备好干粮,装进小袋和大囊,和睦团结争荣光。箭上弦、弓开张,干戈斧钺拿手上,于是启程奔前方。爰:于是;就。方:开始。启行:出发。 [20]以上三句意为,大王如果喜欢钱财,使百姓也能有钱财,那么称王天下有什么困难呢?

原边注:

推好货之心,与百姓共之,则可称王天下。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21]:‘古公亶父[22],来朝走马[23],率西水浒[24],至于岐下,爰及姜女[25],聿来胥宇[26]。’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注释:

[21]《诗》云:以下六句引自《诗·大雅·绵》。 [22]古公亶(dǎn)父:即周文王的祖父周太王。 [23]来朝:第二天早上。 [24]率:循。浒:水边。 [25]爰:语首词,无义。姜女:太王的妃子。也称太姜。 [26]以上六句意为,太王古公亶父,清晨骑马奔驰,沿着西边水滨,来到岐山脚下,带着宠妃姜氏女,视察居处好安家。聿:语首词,无义。胥:省视,视察。宇:屋宇。

原边注:

推好色之心,与百姓共之,则可称王天下。

点评:

本章详论仁政的内容及推己及人行仁政的方法。孟子以文王治岐为例,说明仁政的具体内容,包括“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等等。当宣王以自己“好货”“好色”推脱时,孟子则用公刘好货、古公亶父好色的事例,说明关键要“与民同之”。若能像先王那样,扩充好货之心,让百姓居有余粮,过上富足的日子;扩充好色之心,让男女成家立业,过上美满的生活,一样可以称王天下。在《梁惠王上》1.7中,孟子曾以宣王对牛“不忍其觳觫”“见其生,不忍见其死”为例,劝说宣王“推恩”,“保民而王”。其所推主要是“不忍”之心,也就是恻隐之心,本章所推则是“好货”“好色”之心。故在孟子这里,实际存在两种“推”,一种是推己之恻隐之心、不忍人之心,是道德情感的扩充、推广,用孟子的话说是“推恩”;一种是推己之好货、好色之心,实际是将心比心,承认他人生理欲望的合理性,强调“与民同之”。两种“推”有所不同,但又存在着联系。其中前一种“推”是后一种“推”的前提或根据,只有“推恩”才有可能做到“与民同之”;后一种“推”则是前一种“推”的落实和实现,“推恩”须体现为对民众物质及婚姻生活的关注。两种“推”都发生在国君与民众之间,是自上而下的关爱和施与,也就是孟子所讲的“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7.9),是儒家忠恕之道的重要内容。

本章开头提到的“明堂”,即“明政教之堂”,是古代帝王宣明政治教化的地方。举凡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都在此举行。在中国古代政治及文化运作中,明堂占有重要的地位。中国古代文化典籍中多有关于明堂的记载,如《周礼·冬官考工记》中有关于明堂形制的描述,《小戴礼记》中有《明堂位》一篇,《大戴礼记》中也有《明堂》篇,专门记述明堂的建筑规格,以及政教活动的内容。宣王提到的明堂,据说是周初武王东征时所建,位于当时属于齐国境内的泰山脚下。战国中期,各大诸侯国虽然不再打出尊周的口号,但还没有谁明目张胆地提出灭周的主张。当时的齐宣王一心称霸中国,征服天下,存有取代周天子的野心,便借口别人建议他拆毁明堂,来试探孟子。对于宣王的发问,孟子避开尊周与否的问题,只强调明堂是推行王道之堂,象征着王道理想,如要实行仁政,就不应拆毁明堂,把话题引到了仁政、王道上。说明孟子并不固守原有的政治制度和尊卑秩序,而是更重视统治者行仁政、王道,认为行仁政、王道,比遵守原有的政治制度和尊卑秩序更重要。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1],比其反也[2],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3]?”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4],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5]。”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注释:

[1]妻子:妻子和儿女。之:往;到……去。 [2]比:及;至。反:同“返”。 [3]以上四句意为,如果大王有一个臣子把妻儿托付给朋友照顾,自己到楚国去游玩,等他回来时,发现自己的妻儿却在受冻挨饿,那该怎么办呢? [4]此句意为,士师管不好他的下属。士师:司法官。 [5]已:罢免。

原边注:

理屈词穷,知己亦当罢免。

点评:

本章论君之职责,是孟子民本思想的重要内容。孟子通过三个设问,环环紧扣,层层递进,最后一问,迫使“王顾左右而言他”。寥寥数字,微妙传神,生动地勾画出宣王尴尬难堪、理屈词穷的窘态。其背后的潜台词是,君主不过是受上天之托的管理者,他只具有对天下的管理权,而不具有所有权,如不称职,同样可以易位。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1]。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2]。”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3]?”

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4]?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注释:

[1]以上三句意为:所谓历史悠久的国家,不是说国中要有高大的树木,而是说要有世代建立功勋的大臣。 [2]以上三句意为,大王现在没有亲信的臣子,过去任用的人,都不知哪里去了。进:进用。 [3]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我怎样才能识别无能之人而不任用他们呢? [4]以上五句意为,国君进用贤才,如果不得已,将会使卑者超越尊者,疏者超越亲者,能不慎重吗?

原边注:

民意为上。

点评:

本章论述选用贤才和罢免不才,强调了民众意见的重要性。本章的观点,应是受到孔子“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论语·卫灵公》)的影响,但孟子突出了民的地位,强调民意在决策中的重要性,将其作为官吏任免的重要依据,是对民本思想的一个重要发展。

本章提到“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并不意味着孟子反对尚贤。相反,《孟子》一书中多次谈到尚贤,主张“尊贤使能,俊杰在位”(3.5),要求“立贤无方”(8.20)。孟子这样讲,可能是因为“卑逾尊,疏逾戚”在当时还是一件大事,故要求执政者谨慎处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矛盾。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1],武王伐纣[2],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3]。”

注释:

[1]汤放桀:汤,商朝的开国之君。桀,夏朝最后一个君主。放,流放。传说商汤灭夏后,把桀流放到南巢(据传在今安徽巢湖一带)。 [2]武王伐纣:纣,商朝最后一个君主,昏乱残暴。周武王起兵讨伐,灭掉商朝,纣自焚而死。 [3]以上五句意为,残害仁的人叫作贼,残害义的人叫作残,残贼之人叫作独夫。我只听说诛杀了独夫纣,没听说杀害国君。

原边注:

《周易·革·彖辞》:“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点评:

本章论汤武革命。孟子虽承认君的统治地位,但并不把君看作是最高的,君之上还有天,而天又是民意的代表,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故君主不过是上天推选的管理者,只有行仁政,保民、爱民,其统治才具有合法性;若残仁害义,便成为人可诛之的独夫民贼。正是基于这一点,孟子肯定了汤武革命的正当性和合理性。诚如学者所言:“人君上面的神,人君所在的国,以及人君的本身,在中国思想正统的儒家看来,都是为民的存在……可以说神、国、君,都是政治中的虚位,而民才是实体。”“即使从统治者的角度来看,不仅那些残民以逞的暴君污吏没有政治上的主体地位,而那些不能‘以一人养天下’,而要‘以天下养一人’的为统治而统治的统治者,中国正统的思想亦皆不承认其政治上的地位。”(徐复观《学术与政治之间》,台湾学生书局1985年版,第51—52页)“孟子之政治思想,遂成为针对虐政之永久抗议。”“专制时代忠君不二之论,诚非孟子所能许可。”(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第1册,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7—88页)

孟子谓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1]。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2],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3]?今有璞玉于此[4],虽万镒[5],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注释:

[1]工师:管理各种工匠的官员。 [2]此句意为,木匠把木料砍小了。斫(zhuó):砍削。 [3]以上四句意为,人从小学会一种本领,长大了就要运用,大王却说:“姑且丢掉你所学的来听我的。”这样行吗? [4]璞玉:未经雕琢加工过的玉。 [5]镒(yì):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

原边注:

范祖禹:“古之贤者,常患人君不能行其所学;而世之庸君,亦常患贤者不能从其所好。”(朱熹《集注》引)

点评:

本章为孟子向齐宣王的进谏之言,强调治国当尊重贤者之言。孟子到齐国后,对宣王循循善诱,不断宣讲“王道”“仁政”,但宣王不仅充耳不闻,不为所动,反而要求孟子放弃主张,听命于自己。故孟子用两个比喻说明:治国与造房、治玉一样,都需要专业的知识与技能。宣王要求别人听命于自己,正如教导玉匠如何雕琢玉石一样可笑。

苏格拉底曾提出,如果我们想使一个人成为鞋匠,就要送他去见鞋匠;要成为医生,就要送他去医生那里,其他行业也是一样。(参见《美诺篇》,王晓朝译《柏拉图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23页)因此在他看来,“如果做鞋或评判鞋的好坏要请教具有专门知识的鞋匠,为什么治理国家和评判政治的好坏却不去请教具有专门政治知识的人,而去请教只具有制鞋、做马具等手艺的人,甚至并无任何专门知识可言的人呢?”苏格拉底与孟子都强调治国需要专业的知识与技能,但具体语境又有所不同。孟子针对的是世袭制下的国君,苏氏针对的则是直接民主制下的大众。